2018年上映的《狹路相逢》姜武主演影片豆瓣評分3.4分。

有些什么好看的老電影？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最鐘愛的電影是《霸王別姬》?？催@部電影每一次都是對我的折磨，它會侵蝕人心。它的歷史感和沉痛會使觀影者忍不住地隨著劇中人物被社會碾落成泥的命運而悲痛而扼腕。我們仿佛身處其中，卻置身這綺麗噩夢里醒不過來。記得去年緬懷哥哥時我寫過這樣一句，情深難相饒，恨切止扶搖。太多的失望絕望，太深的愛恨交織，太無奈的怨難平意難消。如意釵，魚鱗甲，生命是最好也是最無情的馴獸師，然而蝶衣幾經(jīng)折難，仍然鬢妝整齊傲骨不減地以身殉夢，真真是不瘋魔不成活。

所有必須憑借文字與想象才可抵達(dá)的詩意與意象，我們都能通過哥哥觸及，宛如吹開白紗見玉容，散去煙云望青山。哥哥在劇里的扮相極美，但我最喜歡的，還是他心急如焚為救小樓去給日本人唱戲的部分。他素顏朝天，沒了京劇里繁復(fù)的扮相和衣飾，反而將哥哥的面如冠玉和下了苦功的唱腔、圓融手勢都瞧了個清楚。他只是站在那里，長身而立，起了個范兒，一顰一笑就化盡了六朝脂粉，皎如玉樹。在那一幕里，蝶衣拋棄了所謂的民族節(jié)氣和狹隘的愛國主義，他完成的是自己內(nèi)心對京劇的純粹追求和圓滿。日本人的肯定與欣賞也是無比客觀理智的，令人覺得可笑的是，就如這部堪稱至高藝術(shù)的電影一樣，在國內(nèi)批判聲無數(shù)的時候，《霸王別姬》的經(jīng)典早已蜚聲日本。

戲如人生這句話，在這部劇里被演繹得出神入化。霸王之于虞姬，段小樓之于程蝶衣，唐生之于哥哥，就如能載之亦能覆之的水，而這水中魚全是秉承著執(zhí)念般的從一而終。關(guān)師傅說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蝶衣一手炮制的幻象成全了他絕世名伶風(fēng)流，令他的戲曲人生平步青云，卻也刺破了他包裹數(shù)十年的繭。戒毒時，蝶衣在房間里發(fā)了狂地掙扎，痛苦不堪，小樓將他壓在床上從背后縛住他的雙手，渾濁的魚缸倒映出他的面容，汗?jié)竦陌l(fā)絲凌亂地耷拉在額頭前。小樓就像他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在他最孤苦無助時沁出止渴的甘甜善意，每至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饒是他無比烈性心力枯竭也還是舍不下斷不了。他怨恨菊仙的介入，怨恨小樓的自私，怨恨這撕破情分逼得彼此置對方于死地般互相指責(zé)的世道，怨恨最了解他最心疼他最同情他最懂得他的竟然是自己的情敵。世事沒有一帆風(fēng)順，他的人生就是偏執(zhí)的忠誠和無數(shù)次被背叛構(gòu)成，溫言軟語的清水早已涼成千瘡百孔的冰炭。他冀求的與師哥的精神交融魚水之歡、一秒都不能少的塵世相守，不過都是癡人說夢不自知罷了。

被批斗的時候，段小樓毀掉的，是菊仙的愛戀，也是蝶衣最后的寄托與希望。當(dāng)段小樓把那把跟隨他們一路走來故事滿身的霸王的劍扔進(jìn)火堆的時候，從蝶衣眼神里散發(fā)出來的氣息，像是掉進(jìn)了空谷的飛鳥，拉著我的心往下一直墜一直墜。他的舉動無疑是壓垮蝶衣的最后一根稻草，背叛與蝶衣多年的情誼，背叛迷戀他以為他能解放自己的菊仙，亦是背叛了自己引以為豪的蓋世英雄霸王形象。那一刻好像蝶衣和菊仙都醒了，也死了。這個讓他們倚重的男人只是一個普通狹隘的底層人物，將老婆孩子熱炕頭當(dāng)做人生重大的追求，有著市民哲學(xué)中好死不如歹活的痞性和冥頑，面對不利的形勢他可以安然地龜縮回去自保，不論那傷害多深波及多廣。菊仙像被火燒了般掙脫挾制跳進(jìn)中心圈撿起了那把劍，如果不是她自己跳出來，也許不會有最后的結(jié)局。焚燒往日深情的煙霧在三個人上彌漫著一層淡淡的哀慟的藍(lán)。鬧劇結(jié)束后的菊仙看了看失魂落魄的蝶衣，面容帶笑鎮(zhèn)靜平定。無比清澈的神情和之后小樓的撕心裂肺的慘叫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沖擊，色彩暗淡的橫梁下垂著的大紅嫁衣令人心頭沉重?zé)o比。

十幾歲時看《霸王別姬》總為“說好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里透出來的驚心動魄的執(zhí)拗而震撼不已，如今一遍遍一年年地反復(fù)看，覺著最痛的反而是那句無關(guān)風(fēng)月的“我早就不是東西了，可你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那這京戲它能不亡嗎！能不亡嗎！” 蝶衣一生的堅持全在京劇里，他的愛與忠貞全在虞姬身上，然而他無論怎樣盡力也看不到這條路究竟有多遠(yuǎn)，他不停地在走，負(fù)重也咬牙忍下，卻突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他仰望著上路的那個人貪圖安逸卸下骨氣就這樣死在了前方。被拾起塑造，被步步摧毀，這大概就是關(guān)師傅口中的命數(shù)。

有一種故事落幕是戛然而止又意猶未盡的，無論菊仙還是蝶衣。來如狂風(fēng)暴雨，去若春歸花殘，徒留一方失落，遍地零落無人清掃，只留副蕭條模樣。蝶衣把在劍鞘上的手和倒地的脆響，竟在寂寥單調(diào)的暗青色光影里生出壯闊之感。《霸王別姬》是看了就不能再忘懷的，仿佛是漫漫長夜，不會天光；即使黎明出現(xiàn)，也不過是故事的開始，尚有無盡悲劇要述，尚有人獨自茍活贖罪。在世界電影史上，它是一顆閃著紫光的星星，十級大風(fēng)都撼不動。沒有第二個程蝶衣，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張國榮。